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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锺书译论简说

2001-01-2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罗新璋 我有话说

《林纾的翻译》最初发表于《文学研究集刊》第一册(人文版,1964),收入《旧文四篇》(上海古籍,1979)与《七缀集》(上海古籍,1985)时,都略有修订与增补。文中妙绪纷披,胜义络绎;钱氏论译之什,此篇最为钜观。文章集翻译批评与理论建树于一炉,发表之初,即令有识之士瞩目。博瞻综赅,融中西学理之长;深识创见,成钱氏一家之言。此文可视为“钱锺书的翻译论”;有一选本(《翻译理论与翻译技巧论文集》,1983),割取开头三页,自成篇章而另加题目(作《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》),良有以也。文中最重要的一段文字是:“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以说是‘化’。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,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,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,那就算得入于‘化境’。”谚曰:“酿得蜜成花不见”。蜂采群芳而酿花成蜜,莫辨其来自某花某卉。若要硬找酿蜜之花,则此句之上,有一节许慎关于翻译的训诂;此句之下,有英人George Savile所设the trans-migration of souls的比喻。假如以为参酌两说,就能开派立宗,提出一条翻译标准,那就把做学问看得太容易了。治学贵在“博览群书而匠心独运,融化百花以自成一味,皆有来历而别具面目”(《管锥编》页1251引Seneca语)。信哉斯言!

《易·系辞》:“天下一致而百虑,同归而殊途。”钱氏译艺谈,当与其论文谈艺一致同归。译艺之道,此文归结为一个字:“化”;可谓言高而旨远,辞约而义微。《荀子·正名》曰:“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,谓之化。”译事之“化”,也即躯壳换了一个(状变),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(实无别为异者)。“化境”说,称引颇多,但阐发得似不够,满足于钱氏本人的界说,或许与时下的翻译实绩和译事解会,与“化境”尚存一段距离有关。

钱先生有一则译论,着语无多,谈言微中,似未为人注意:“夫‘译’一名‘通事’,尤以‘通’为职志”(页540)。按“译”以“通”为职志,文学翻译以“化”为最高理想,两条合观,概括说来:译事求通,译艺求化;通为译事的职志,化为译艺的企求。刘勰《灭惑论》有句云:“解同由妙,故梵汉语隔而化通”;很可以拿来点缀本地风光,断章取义,曲解一“通”!

两种文化、两种语言,通过翻译而衔接递代,颇含正反依侍之理,尽管抵牾凿枘,终需离方遁圆。钱公博辩纵横,《林纾的翻译》里就有不少快论隽语,正言若反,纳矛盾于一语,足可辑出一篇“论译诡论”(le paradoxe sur la traduction)。如:“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,因为作品在原文里决不会读起来像翻译出的东西。”“译者得矫揉造作,对原文亦步亦趋,以求曲肖原著者的天然本来的风格。”“好译本的作用是消灭自己;它把我们向原作过渡,而我们读到了原作,马上掷开了译本。自负好手的译者恰恰产生了失手自杀的译本,满以为读了他的译本就无需去读原作,但是一般人能够欣赏货真价实的原作以后,常常薄情地抛弃了翻译家辛勤制造的代用品。倒是坏翻译会发生一种消灭原作的功效。拙劣晦涩的译文无形中替作者拒绝读者;他对译本看不下去,就连原作也不想看了。这类翻译不是居间,而是离间……”——“译本……应该……不像译本”云云,听起来好像似是而非,实际却于谈笑风生中,解决了洋化还是归化的问题。“以矫揉造作曲肖天然本趣”,诚摹拟以臻真诣,强作乃成自然!至于“好译本消灭自己,坏译本消灭原作”,更是语妙天下,脍炙人口。钱氏精通黑格尔著作,这句话从内容到形式,与黑格尔名言警句,酷似乃尔。

钱先生引希莱尔马河(Schleiermacher)说法,举出有“两种翻译法,譬如说:一种尽量‘欧化’,尽可能让外国作家安居不动,而引导我国读者走向他们那里去,另一种尽量‘汉化’,尽可能让我国读者安居不动,而引导外国作家走向咱们这儿来。”在正宗“欧化”与正宗“汉化”之间,还有一种夹生现象,“汉化”中带上“欧化”胎记,弄出几句不中不外的“外国中文”,(如译“spoils me”为“敝我”,译“recu le comte”为“收伯爵”,这类“生硬的——毋宁说死硬的——翻译构成了双重‘反逆’,既损坏原作的表达效果,又违背了祖国的语文习惯。”有时,因译者“在尝试,在摸索,在摇摆”,也难怪。“当然,对中国语文享有治外法权的洋人、半洋人”(《七缀集》页128),又作别论。再者,“汉化”引导外国作家来入乡随俗,引不得法,很可能出点“洋相”。如林纾“把称呼词‘密司脱’译意为‘先生’,而又死扣住原文里的次序,把这个词儿位置在姓氏之前”(作“先生密而华德”),而“宗惟惠译《求凤记》……把称呼词译音,又按照汉语习惯,位置在姓名之后,例如‘史列门密司’、‘克伦密司’,可以和‘先生密而华德’配对”!捉置一处,相映成趣。这类翻译笑话,实际生活中不少。口译中的笑话,颇具现场效果,笑过即算。见之书面的,近年相继出了两本拉汉字典,penis一字,大的一本比小的一本释义多出“男性成员,男会员”一项。考此字意思,当如蜀人简雍所说“彼人欲行淫……彼有其具”之“具”。《拉丁语汉语词典》据称曾参照《拉俄词典》,想必从俄语мужской?yлен,犹英语virle member,照字面译出而致误。哪次会议,倘以penis计“男会员”,不知当以何字计“女会员”①?!

译艺只是钱先生文艺学总体研究中旁及的一小部分,属于附庸地位,但所取得的成绩并非最小:附庸在译界足以蔚为大国。以言译学研究,任公之后,一人而已。古人云:“志其学者必探其道,探其道者必诣其极。”钱氏之于译艺,庶几仿佛。《管锥编》著者正是凭藉文艺学的卓识孤诣,博采西方学术的胜义新理,立足于我国翻译传统,对古代译论发掘之,申论之,圆览之,超越之,把翻译理论与翻译理论研究,推向一个新的高度。

①《管锥编》页1143论《笑赋》谓:

“自古言:‘不亵不笑’,不知其‘言’何出,亦尚中笑理;古罗马诗人云:‘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,此游戏诗中之金科玉律也。’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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